第九章 百树三果,十花九枯-《赤心巡天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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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把彩带都吹开,在空中飘扬脆响。

    “吕都督有家室了!”笼在灰雾里的人道:“不如我来?”

    所以那流动的彩色之中有暗色。

    暗色起先是一个点,继而是一个圆。

    它仿佛成了一个无底的、有着巨大吸力的黑洞,吞吸着彩色的、沸腾的河流。

    无形的吸力像千丝万缕的线,牵坠着一身红裳的极意天魔。

    罗睺蚀星之后又蚀意。

    他的每一次出手,都在最关键的时候。

    然而此刻,那硬抗“天煞兵督阵”、轰了黄弗一拳的海族孽仙皇主,却推着那血色铡刀、那大阵,轰隆隆地像一辆战车撞来。

    此君真有无穷勇力,在与大阵角力也牵制着主阵者吕延度的同时,遥向罗睺探掌!

    血色铡刀猛然一沉,铡进他的颅骨,“天煞兵督阵”强力运转,压制他的尸皇之身。

    吕延度正在迅速修改“天煞兵督阵”的细节,让此阵更适合扑杀一尊尸修的绝巅。

    孽仙皇主却在这巨大的牵制下,仍然张开了血盆大口:“与我……定!”

    彩色的喧嚣的河流里,一根根苍白僵硬的手指头,像白色的小鱼般窜出河面,像鱼群在洋流中溯游。

    它们冰冷而湿漉漉,排成一圈如剑阵般,竟然落在了那黑洞的边缘,绕其一周,将这侵蚀魔意的暗星首领,短暂地圈在彼处。

    而予彩瑆以空门!

    鼠独秋对黄舍利的惊天一刺,和诸天绝巅对吕延度的围杀,其实就是前后两个瞬间发生的事情。

    瞬息万变的绝巅战场,是给每一位辛苦攀登至此的绝巅者的大考。

    平时杀得天昏地暗都难见生死,在绝巅大混战的战场,每个对手都有触及诸天极限的道路,一个不注意就永劫不回。

    大荆帝国的神骄大都督,身上已是一整层皮被撕掉,鲜血染重衣。脖颈那一处更是能见血肉筋络,瞧来森怖。

    但他从始至终都是从容,笑眼瞧着向他杀来的极意天魔:“这么说可能有点煞风景——不过咱们可能不太匹配。”

    “向闻你风流之名,魔宫有面首三千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是亡妻走后,守身如玉到如今。以松鹤为友,星辰作邻。”

    “欸——别急!”

    他探手下沉,十三凶星之光在他面前纵横交错,顷成囚笼,截住了彩色喧意的河!

    “我说……别急。”

    他笑着:“虽然我确实是受了那么一点伤。”

    “可要杀我吕延度,好歹也叫一尊魔君出场。”

    他攥住那千万缕星光线,像是拽起了他的渔获:“你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冲上来……算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彩瑆的道途展现,或许会让荆国人有些不好的联想,但她和罗刹明月净确然是不同的道的掌控。

    罗刹明月净掌握的是“色彩”,而她掌握的是“情绪”。

    情到烈时,显为彩光。

    只是此刻十三凶星横空,杀意侵蚀所有,任她如何催动道途,也难见“极意”,难以惊扰战场。

    断线又重逢,一张重新铺开的【上占乾罗缚神网】,将彩瑆和她的道途一并网在空中。

    他并不需要战胜极意天魔,只需要做出最快的反应,阻敌一瞬。所以一张并不足够针对、但能随手拾起的旧网,是当下最恰当的选择。

    星光为帘,隔住了刚才还要合欢饮酒的两尊绝巅。

    缚神作网,拓咫尺为天涯,自此天各一方。

    极意天魔在网中,只用那张显为吕延度亡妻的脸,嫣然一笑:“夜夜思君不见君,如何不急也?”

    便是在这样的时刻,彩色喧意的河流外,漫天肆虐的星光中,有阴影一卷而出。

    这团阴影像是星光中晦沉的部分,浑然一体,不使惊觉。此刻卷出来,起先如雾,聚而似露,最后像滴漏一般坠落。

    此乃“噬道者”鼠独秋……最先的藏处!

    彼刻鸩良逢与唐问雪相对走,一个杀向吕延度,一个去救黄舍利。

    这滴阴影滴落在吕延度身前的时候,被唐问雪斩脊的那尊鼠独秋,才刚刚嚎出【天妖葬魂曲】。

    彼尊身影愈嚎愈淡,滴落在吕延度身前的阴影,却扭曲张势,化而为形……是一尊如此真实的、愈发血淋淋的鼠独秋。

    袭杀黄舍利的,是他的瞑窟分身、部分魂魄,在某个时刻的确体现了他全部的能力。但那捧起雷音塔啃噬的凶狂姿态,只是为了此刻的星海回身!

    “吕延度!”

    他猩红的眼睛能够清晰看到吕延度的样子——看到此君一手驭阵困尸皇,一手控星囚天魔,血衣当有数斤重,仍能见翩翩。

    滴漏化显的天妖,在这舍生忘死所争抢出的时间里,对自己选定的目标有些满意,声音倒是浅淡:“虽然恨过也骂过,但我不得不说——用你这样的人物,做这个地窟故事的尾声,才配得上我这一生的谢幕。”

    这是一个在永瞑地窟最底层爬起来的鼠族修行者的故事。

    饮泥水,食铜丸,也竟好好长大,成长至如今。

    当然更多的是血腥,可也有泥泞中的温情,黑暗里的喘息和吻。

    一位绝巅强者在最后时刻的回忆,想的都是美好的事情。

    细数来并不多啊。

    却仰之以度过漫长的一生。

    天地有四季,他怀萧瑟之境,喜丰收之果,而独留秋时,其余春冬夏都噬尽。

    永瞑地窟只有秋天。

    妖界最贫瘠的一域,日日都在“丰时”——

    尽管那也只是百树三果,十花九枯。千口灵池,岁聚不过两壶露。

    但钟乳丰足,幽苔成亩,养活孩儿,不成问题。

    虽是暗无天日的地窟世界,仍有充满希望的秋。

    鼠独秋的身形迅速干瘪!

    从一尊位在绝巅的天妖,干瘪成一张只有恐怖黯纹的皮子。血气鼓胀在其间,勉强撑住一个妖形。

    像他还勉强宣示自己的尊严。

    吕延度那具已经剥皮的道身,却重新爬满了诡异纹路,并不可阻挡地突破脖颈,爬上了脸部!

    他身上的黯灭妖纹已经被黄弗随手连皮一起撕掉了,但那只是战场上临机的治标之法,要想根治,只能等到战后专门就医,或者彻底杀死鼠独秋,斩断黯灭妖纹的力量源头……

    此刻鼠独秋化躯相召,焚命促杀,使余毒再起。黯灭妖纹死灰复燃,声势更炽。

    吕延度才看到鼠独秋,最后的攻势就已经发生。

    诡异妖纹已经蔓延到他的眼睛下方,扭曲怪诞,愈发衬显这双丹凤眼的漂亮。

    他有千般手段,万种筹谋,这一刻想到了太多法子,但明白都来不及……最后只是垂下眸光。

    世事如棋,万界争锋,何等的大世啊!

    他吕延度,竟然这么仓促地退场了。再无落子机会。

    鼠独秋来得太快,时机太精准,动作又太坚决。

    这翻不出手掌心的臭老鼠,给了他致命的一口。过河的小卒子,逼进了中宫!

    荆国的神骄大都督叹了口气:“说着什么故事啊谢幕的就来了……你也不问我愿不愿意。”

    他垂眸看着自己牵着大阵和星光的一双手:“真冒昧……我以为故事还有很长呢。”

    “我这样的人,都没有更多戏份吗?”

    鼠独秋舍命换星占。

    妖族赚得并不多,甚至根本不能算赚了。

    他只是不想今天输得太彻底。

    更不想让今日的局势再重演。

    不打算再给吕延度布局的机会。

    那张布满诡纹的鼓胀的皮囊,在夜风中轻轻地飘起。永瞑地窟的主宰,最后像只断线的风筝,漫无目的地往更远处飘去。

    生命的最后他没有对吕延度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只言于这茫茫神霄,言于这永瞑地窟不得见的希望沃土——

    “春耕、夏耘、冬藏在我。”

    “故四时不失,五谷不绝,而妖有余食也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有人在看断线风筝,有人在看月色,还有人……在彩色的河流里泅渡。

    就在吕延度已经接受最后结果的时候,一身灰白长袍、全身裹在雾气中的罗睺,从那尸皇手指所列的大阵中显现。

    手指触着手指,身形抬出水面。

    像是一个孤独的幽魂水鬼,爬出了黑洞洞的井口。

    他并没有突破俟良尸指阵,因为在这个瞬间根本来不及。

    罩袍半掀头,露出半张竟然很有少年气,只是过于苍白的脸……眉眼都清秀。

    现世凶名最昭的暗杀大师,看起来只像个邻家少年。

    他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——在彩色的河流里,黑幽的暗星中,平静地抬起头来,仰见高穹……此后有星光升聚。

    那横列高穹的十三凶星,其中有名“罗睺”者,一时光耀星穹,压下群星!

    星光落在吕延度身上,仿佛洗去他一身尘气,叫他暂且舒缓了眉头。虽未能叫那黯灭妖纹退去,但妖纹后续的蔓延,却转而在罗睺的脸上发生。

    “鼠天尊欲独秋乎?然则丰时非妖土独有。”

    荆国暗星的首领,这时候也敬一声‘天尊’,但并不影响他的动作。又是流星袭月的一刺,逆转战局。在这关键的时刻,平静宣声:“罗睺将隐,杀星替命。”

    鼠独秋一命换一命,他也一命换一命!

    只是鼠独秋要换吕延度走,而他要换吕延度回来。

    鼠独秋已经死了,不然他肯定想不通。

    吕延度于此看向罗睺,眼神也是在问为什么。

    袍泽之间,自然应该尽力援救彼此,冒些危险都是应当。但要明确到以命换命的程度……他自问同罗睺并没有这么深的交情。

    事实上他们从来没有交情。

    暗星是独掌于荆天子手心的组织,罗睺是代代相传的杀星凶神。

    军府勾连暗星,可是犯大忌讳的事情,吕延度这样的聪明人,从不会越雷池一步。

    越过千山万山到绝巅,难道只是为了用自己的命,去换别人的命?

    罗睺的脸上已经爬满了黯灭妖纹,而他只是淡声:“临行前陛下给我的第二个任务,就是在任何时候,任何地方,要不惜一切代价,保住几位府主的性命。”

    “昔合六军灭贺氏,十三星辰有大荆。”

    身如冰雪而渐融,灰白长袍下的道躯,慢慢融进脚下的暗星里。而世上至恶的星光,是他最后的问候:“隐星可湮,明星不灭。故能旗扬寰宇,耀我荆土。”

    在这样的时刻吕延度没有言语,他还能怎么言语呢?

    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……无非死报。

    他忍受着黯灭妖纹带来的湮灭灵魂的痛楚,慢慢地、慢慢梳理他的星光。

    什么时候才是最绝望的时候?

    俟良起先觉得是皋皆跃升失败的那一天,后来觉得是中古天路横空、骤临沧海绝境的那一刻,再后来是黄舍利推月……直至此时。

    他看到罗睺为吕延度而死!

    一尊寿享万载的真君,为另一尊履足世极的真君去死。他们并没有面对国破家亡的危机,他们在神霄战场的第一轮交锋里占尽上风。

    他们之间也并没有很深厚的感情。

    只是因为大荆皇帝的一个命令。便这样前赴后继,星光不绝。

    名为“国家”的那种体制,就是这样推涌的洪流吗?人道汹汹,诸流改道。人势煌煌,诸天黯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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